甄太太的內心是不願意留下來的。

當初葫蘆廟著火，實在沒辦法只好全家人去投奔她爹，這個投奔與旁人的打秋風可不同，因為那會兒老爺手裏頭還有銀子，托她爹幫忙買了房，再買些田地就能過自己的日子了。

現在的自己呢？身邊只有幾兩碎銀子，說是一個窮光蛋也不為過。真要是在女婿家長住，吃人家的，穿人家的，用人家的，時間長了能不討人嫌麽？還會連累得香菱在婆家擡不起頭呢。

“不成，不成。”甄太太臉上帶著笑，“我一直在南邊生活，這還是頭一回來北方，不瞞你說，這裏的氣候我真是不習慣，實在是太幹了，下個月我就回家去。”

南北方差異巨大，不單單是氣候，就連在吃食上也有著很大的分別，初來者沒個一年兩年還真適應不了。

香菱聞言直嘆氣，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。

到底是親生女兒，甄太太見不得她難受，正想去拍拍香菱的手背，胳膊剛伸出一半，目光落在香菱那雙白嫩細滑的手上，甄太太的動作一頓，繼而改變方向，只拍了拍香菱的肩膀。

她安慰道：“我能來一趟，親眼見你一面，此生就沒有遺憾了，你不必傷心。”

香菱不言不語，好半天才道：“來去匆匆，見了還不如不見呢。”

不見，便不那麽懷念，見了則更加牽腸掛肚，要是她娘在封家過得好也就罷了，偏偏又是那樣的境地，也難怪香菱難過得眼圈都微微發紅了。

甄太太也沒好受到哪裏去，趕忙岔開話題：“對了，我來之前，你大伯母央你替她辦件事。”

香菱的心思果然被轉移了，擡頭問：“什麽事？”

“婉容快要十五歲了，正是說親的年紀，鄉下那種小地方哪有什麽特別出眾的人才，你大伯母想著你嫁得這麽好，也替婉容留心一下，找個人品好、家世也好的人家，等婉容嫁來京城，你們兩姐妹在這邊也算有個伴，這樣我就放心多了。你覺得呢？”

甄太太充滿希翼地看著香菱，香菱微微張了張嘴，驚得啞口無言。

“娘，不是我不肯幫忙，主要是我也不認識什麽人啊，上哪兒去說親？”香菱很為難。

甄太太呵呵笑了兩聲：“你是年輕媳婦，面皮薄，不常出門走動自然認得人少，你婆婆呢？你去問她一聲，還有你家姑奶奶那頭，她是官家夫人，人脈廣，一定認識許多青年才俊。”

“我……”香菱想回絕的，可這畢竟是親娘第一次求她，只好支吾道，“我找機會說一說，你們千萬別抱太大希望。”

“放心，我也不要你為難，你大伯母也沒想過非得嫁進高門大戶，那多不般配啊，只要比鎮上小地方的人家強就行了。你不要著急，仔細尋摸著，這事得慢慢來。”

薛蟠把寶釵母子倆送回賈家，完好無缺地交到宋老太太手上，這才回家來，先去正院見薛氏，說了兩句話，又急忙忙地出門去照顧鋪子。

等到薛氏午睡醒來，香菱急忙過去請安，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婉容那事提了提。

薛氏的表情與香菱那時一模一樣——驚得啞口無言。

憑良心說，婉容這姑娘，不論家世、相貌或人品都沒有哪一樣能拿得出手的。家世，地地道道的農家；相貌，她連香菱都比不上；人品……呵呵，薛氏好歹也活了大半輩子，相處幾天下來，不至於連個小姑娘的本性都看不出來，更何況婉容又是個不懂得掩飾自己的人。

“香菱啊，不是我不肯幫忙，你也知道的，我們家自從搬到這裏，就很少與旁人打交道，就連少爺也是拘著他不許胡亂結交朋友的。”

就算薛氏不這樣說，香菱也知道這情況，壓根不認識什麽人，上哪兒去給婉容介紹對象呢？

香菱不忍心讓親娘失望，鼓起勇氣小聲提議道：“姑奶奶那頭……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呢？”

薛氏沈吟一陣：“寶釵成親後，跟內宅有人情來往的多數也是做官的，門不當戶不對的，不好開口。倒是宋老太太那裏，興許還有點希望。這樣吧，明天早上我過去一趟，你先別告訴你娘，我不敢打包票的，免得讓她空歡喜一場。”

香菱趕緊道謝：“讓娘費心了。”

次日，寶釵用過早飯，趁著日頭不曬，正在花園裏陪著孩子玩耍，老太太也在，高管家領著薛氏進來了。

“喲，親家太太來了，快過來坐，玉歡上茶。”宋老太太招呼道。

寶釵正抱著朝兒，逗他看一朵菊花，聽見聲音才轉過身，笑道：“娘來了。哥哥送你來的？他人呢？”

薛氏走近：“沒讓他送，我自己坐轎子來的。”

宋老太太請薛氏坐，問她用過早飯不曾，薛氏說在家用過了，三人便閑聊起來，說說笑笑間，日頭越升越高，朝兒躺在搖籃裏睡著了，紅錦正舉著一把傘給他遮擋陽光。

也到了宋老太太上午瞇一覺的時辰，她對薛氏說：“讓寶釵領你去東廂坐一坐，我這把老骨頭，玩了半上午就覺得累了，陪不了你們了。”

薛氏忙道：“老太太只管去。”

宋老太太起身，並不急著走，看了一眼搖籃裏的孫子，對寶釵說：“幹脆把朝兒抱到我那裏去，你和你娘還自在一點。”

寶釵抿嘴笑，老太太最近連睡覺都舍不得離開孫子，她就讓奶娘把朝兒抱起來，又吩咐鶯兒和紅錦也跟過去。

宋老太太：“鶯兒留下來伺候你，紅錦跟過去就行了，再說我那院裏還有玉歡和玉喜呢。”

呼啦啦的一大串人跟著老太太走了，花園裏頓時只剩下薛氏、寶釵以及鶯兒三個人。

寶釵見薛氏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，便道：“娘，曬起來了，我們也回屋去？”

薛氏本來就不瘦，這大半年日子越過越順心，人也慢慢富態起來，一熱就出汗，她用帕子擦了擦額頭，調侃道：“不怪香菱的娘總說不習慣這裏，今天都中秋節了，還是這麽悶熱。”

鶯兒：“想涼快得等到九月底，我去廚房要兩碗解暑湯來。”

“嗯，你去吧，再拿幾樣小點心。”寶釵點頭，挽著薛氏的胳膊邊往回走，一邊閑聊，“甄伯母要回去了？不然她怎麽這樣說。”

“還早呢，來的時候說了要在京裏呆一個月。”

一路回到東廂，坐下後薛氏才慢慢地把來意說了一遍：“……就是這事，我本不想來麻煩你，香菱那性子你也知道，不走一趟我都不好意思。你覺得婉容那姑娘怎麽樣？”

寶釵還沒回答，進來送茶點的鶯兒笑嘻嘻地插嘴道：“很不怎麽樣。”

寶釵輕輕瞪了她一眼，然後回答薛氏：“挺活潑的，眼睛也有神，只是過於活泛了一些。”

眼睛是心靈的窗戶，明亮有神的雙眼最討人喜歡，可是如果眼珠子過於活潑，滴溜溜轉得如同陀螺似的停不下來，那就顯得有些賊眉鼠眼，心術不正了。

薛氏忍不住笑，輕輕拍了寶釵一下：“這裏就我們母女兩個，你說得也太委婉了。要我說，那姑娘真真是沒見過世面，偏偏又愛擺架子，她把你嫂子屋裏的紫玉當成普通丫頭使喚，整天吆五喝六的。紫玉也是個軟性子，只會忍氣吞聲。”

寶釵眉頭微挑：“她不知道紫玉是我哥哥的通房丫頭？”

通房丫頭雖然不能算做正經主子，但也有別於普通的丫頭的。就算是普通丫頭，那也分個一二三等呢。

“怎麽不知！後來知道紫玉是通房，婉容更愛指使她幹活了。難道，是想替你嫂子出氣？”

寶釵搖搖頭：“誰知道呢，嫂子不說她的？”

“哎，你嫂子更是一個委屈求全的性子，指望她幫紫玉說話？應該是私底下賞了紫玉，勸她忍一忍吧。”

“不說她們了。娘，說真的我也不認識什麽青年才俊，要說我婆婆呢，她更是一個不愛出門交際的，況且婉容……”寶釵頓了頓，到底沒把難聽的話說出來，“還是別沾這種麻煩事了吧？成親後過得好也就罷了，要是日子不美滿，不得三天兩頭上門來哭？沒準還會埋怨我們坑她呢。”

“我何嘗不知道呢？我最不喜歡給別人做媒了，這是你嫂子求到我跟前，無論如何我總得替她跑這一趟，至於老太太那裏，我就不去問了，回去了只說已經問過，只是沒合適的。”

“嗯，這樣也好。”

薛氏在賈家吃了一頓午飯，然後才回家去，讓丫頭把甄太太請來，慢慢說道：“我替你打聽過了，宋老太太和寶釵那裏實在是沒有合適的人家，京城裏的貴公子們，基本上十三、四歲早就定下親了，剩下的年齡又不相配。親家太太你看，要不還是就在老家替婉容挑一門好親，這樣離娘家也近。”

甄太太眼神黯了黯，在心裏失望地嘆了口氣。

她當然知道官家的嫡子婉容是夠不著的，要是有那種官職低微，家中有庶子的就很不錯。不過薛氏回絕得這樣明顯，她也不好硬纏著人家不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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